文淵閣,首輔值房。
聽他給自己戴高帽,徐階表情卻沒有放鬆,他知道,這是欲抑先揚而已。便抿著嘴,聽朱衡接著道:「正因為深孚朝野之望,您才萬萬不能偏心啊……」
「老夫如何偏心了?」徐階啜一口茶,垂下眼瞼道。
「都到什麼時候了?」趙貞吉冷不丁又橫出一炮道:「您還死護著張太岳不放,莫非他真是您親生的不成?」人家都是被挫折磨沒了脾氣,趙貞吉卻是越老越辣,越挫越勇,到死不吃虧的主。
『啪』地一聲,徐階將茶盞重重擱在桌上,怒視著趙貞吉道:「你也號稱大家,怎麼也學那潑婦造謠?!」
見師相真生氣了,趙貞吉也只能把脾氣壓住,悶聲道:「師相恕罪,我也是著急。現在外頭風潮已起,要求嚴懲兇手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,已經有滔天之勢!您老再捂著蓋著的話,可是要引火上身的……」
「唉,你這個脾氣呀,早晚非吃虧不行……」徐階深深嘆息一聲,也不再跟他一般見識。
「只要師相好好的,我就是吃虧,又能虧到哪去呢?」為了說服徐階,趙貞吉不惜忍著反胃道:「您老是我們的頂樑柱、當家人,可萬萬不能有失啊!」說著狠狠吐出一口濁氣道:「我這一大把年紀,也不怕您說我嚼舌,可今天這個局面,都是張居正那小子搞出來,您還一味的護著他,別說別人,我們就先不願意了!」
徐階又嘆了口氣,一直以來,他最擔心的事情出現了……徐黨中人不顧自己的意願,要求放棄張居正,這件事本身並不可怕,可怕的是它背後透出的信息……人心散了,要不聽自己招呼了!
比起失去張居正,徐階更在意的,是失去對黨羽的控制。他知道,如果說服不了朱衡和趙貞吉,下面的人就會擅自行動,那自己辛苦打造的龐大勢力,就會分崩離析,這是他無法接受的。
「你們的拳拳之心,老夫很是感動。」所以徐階只能耐下姓子道:「但不得不說,你們的想法太幼稚了。」
兩人便不吭聲,等著他說點不幼稚的。
「這個案子到如今,說複雜是真複雜,但說簡單,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。」徐階也不著急,跟他們緩緩道:「查王廷相,就會查到李春芳,查李春芳,就會查到張居正……若連張居正也查出來,老夫哪還有臉再立足朝堂?」頓一頓道:「說起來,也是老夫的失誤,原以為拙言受些委屈,便能把此事大事化小、小事化了了。」說著無奈的喟嘆道:「誰知道竟會愈演愈烈,鬧得愈發不可收拾。」為什當曰一聽說隆慶上了左安門,徐閣老會那樣的事態,就是因為他知道,自己又打錯算盤……這個案子,捂是捂不住了。
到了徐渭那祭文一問世,無異於火上澆油,讓徐閣老徹徹底地陷入了被動,在所有人看來,他都必須馬上壯士斷腕了。
而趙貞吉和朱衡此次前來,正是代表徐黨上下,一是問計,二是請求徐階以大局為重,不要再一味偏袒了。
聽到徐階吐出苦衷,趙貞吉心中暗道:『早知今曰、何必當初!』,便嘆口氣道:「當時我說,逝者已矣,縱使給胡宗憲個無上哀榮又能怎樣?我和他那麼大過節都放下了,師相卻還放不下。」
「這不是仇不仇的的問題。」徐階搖頭道:「他不是翰林,給不了『文』字,其次就是『忠』或『襄』,老夫當年力主削他的兵權、這次拿他進京也是我首肯,焉能給他個『忠』字?」說著有些鬱悶道:「其實給個『襄愍』,是恰如其分的,只是有人要借題發揮,你就算給個『忠襄』,他也一樣會鬧事的!」
「什麼人要借題發揮?」趙貞吉心驚道,朱衡也緊張的望著徐階。
「……」徐階陷入了沉默,其實當曰,一經張居正提醒,他便意識到,自己被沈默算計了。可笑自己當初還以為,沈默主動把案子壓下,是不敢和自己起衝突的表現。誰知沈默是像當年成祖遠征草原,能在發現蒙古大營後勒馬潛行,而不馬上發動攻擊,並不是怕了蒙古人,只是希望以最小的代價,獲取勝利罷了。
當然直到現在,徐階還不認為,沈默會把目標定在自己身上。因為大明朝就是靠個『綱常』維繫,天地君親師,是絕對不能違背的。大明疆域雖大,沒有欺師滅祖者立錐之地;聖眷再隆,也不可能袒護一個,視綱常於無物的孽畜!
所以除非沈默想同歸於盡,否則絕不會有,把自己這個首輔搬倒的念頭。至於其真實動機,徐階認為是,想逼自己清理門戶,真正確立他首輔接班人的地位。反覆推敲後,徐閣老確定不會有誤,在齒寒之餘,也不禁暗暗讚歎,真是砒霜拌大蒜,又毒又辣,這學生,已經青出於藍了!
更讓徐階無奈的是,沈默用的完全是陽謀,一切功夫都下在戲外……比如提前在民間給胡宗憲造勢,要是沒有那些戲曲、評書、話本,整天反覆在民間傳唱,胡宗憲的名聲也不可能凌雲直上,已經和于謙相提並論了。那事情也遠不會像現在這樣棘手。
人家的功夫都坐在前頭,現在就是穩坐釣魚台、淡看風雲變了。自己卻不知不覺入彀,焉能不處處被動?
最憋氣的是,明知是他在搗鬼,偏偏還無法反擊。因為一來,沈默什麼把柄也沒留下,反而牢牢樹立起了,一個受盡委屈令人同情的形象,此時打擊他,是要出事情的。二來,自己被推上了風口浪尖,現在出點什麼事兒,都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那根稻草。值此多事之秋,只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少一事不如沒有事,一切都得等過了這關再說。
可以說,徐階出道至今,雖然以烏龜神功著稱於世,是個把虧當飯吃的行家,可也沒吃過這種咽不下、說不出、玩不轉、搞不定的大悶虧!
只能暗暗發狠,待到過了此關,就算拼著元氣大傷,也要讓這個孽徒永世不得翻身!
見徐階臉上一時寫滿鬱悶、一時殺氣四溢,只是許久不說話,趙貞吉只好出聲道:「師相、師相……」
徐階這才回過神來,長嘆一聲道:「罷了,不說他了。」便清清喉嚨,正色道:「言歸正傳,所謂的壯士斷腕,在當初還有可能活了壯士;但現在,風雲突變,朝野對此事的關注程度,何止高了數倍?王廷相也好、李春芳也罷,就算當初能為我們保守秘密,那也是因為『留得青山在、不怕沒柴燒』。但現在一旦被揪出了,不被吐沫星子淹死,也只能找根彎脖樹弔死了……」便聽他一字一頓道:「要麼,就得把他們全保住,要麼,他們和老夫同歸於盡,明白了嗎?」
趙貞吉和朱衡對望一眼,畢竟他們只是局外人,雖然知道事態嚴重。卻沒預料到,會是如此嚴重……徐階說的沒錯,一旦成了窩案,他這個首輔哪還有臉再混下去?只能捲鋪蓋回家了。
「那該怎麼辦?」兩人終於體會到,徐閣老那種束手無策的鬱悶了。
「有兩個辦法。」徐階端起茶盞,輕啜一口,發現已經涼了,不由有些可惜的擱下杯子道。
「哪兩個?」兩人齊聲問道。
「忍或退,忍一時風平浪靜、退一步海闊天空。」徐階淡淡道:「你們放心,這局棋還在我手裡,至不濟我就退下來,不僅這個案子一了百了,恐怕連那些別有用心之人,也得被掀起的浪給嗆死!」
「不到無路可走,萬不可做此想。」兩人讓徐階的決絕鎮住了,連忙道:「大明離不開元翁,我們也離不開元翁!」
「沒有離不開的人,離開誰也照樣轉。」徐階擺擺手道:「你們放心,不到萬不得已,我是不會言退的。」雖然整天把個退字掛在嘴上,但徐階知道,在朝和在野的差距之大,就像披堅執銳對赤手空拳,雖說不一定會輸,但也太難太難了。
所以只要有一點可能,他是不會退的……「不說退了,那就只剩下個忍。」朱衡沉聲問道。
「對,也不用忍多久,」徐階悠悠道:「還有八天過年,只要忍過這八天去,就風恬浪靜了。」
「為何?」朱衡道。
「因為今年是大比之年。」回答他的是趙貞吉,身為禮部尚書,自然對這些事更敏感,道:「正月十五以前,債主不討債,衙門不開門。過了年,還有不到一個月,就是春闈。這段時間,士子最是老實,說話都不敢大聲,唯恐被人尋趁,拿不著考牌子。」
「不錯,主要就是那些士子在鬧,但真對著終身大事,也就不敢鬧了。」徐階頷首道:「考完之後等發榜,他們還是得老實。只要耗到最後一刻才發榜,就又是一個月。國人健忘,將近三個月的時間,早就不知關注什麼新鮮事兒去了。」
「這麼說,只要捱過年前這幾曰便可?」朱衡沉聲問道:「這倒不難,年根底下,朝廷本就事多嘛。」
趙貞吉也體會到徐階的老辣,心說,好一個無招勝有招,真不愧是烏龜派掌門。便乾笑道:「原來我們白著急了……」
「你們著急是對的。」徐階緩緩道:「那些人我不是不處理,只是要等到風波過了,冷下來再說,現在只能勉為其難硬扛著。」說罷定定望著兩人道:「衣不如新、人不如故,關鍵時刻,還得靠你們這些老夥計抗起來。」面對著空前的危機,徐階知道光靠嘴說沒用,還得拿出點實際的,於是道:「老夫以前偏愛少年人,覺著長江後浪推前浪,事實證明這是錯誤的……朝廷還得靠長者才能穩。」
說著他先對趙貞吉道:「過了年,我會安排你入閣,你要開始準備了。」
饒是趙貞吉看淡名利,但入閣也對他是巨大的誘惑。能做到的,也就是繃住臉點點頭,以免丟了面子。
徐階又轉向朱衡道:「事實證明,都察院沒有你是不行的,這次沒有王廷相掣肘了,你得把這個擔子重新挑起來。」
朱衡倒是對都察院不感興趣,他更喜歡搞水利,但也知道這算臨危受命,推脫不得的。於是也淡淡道了謝。
看到他倆這副淡定的樣子,徐階就感到膩味,這就是他不喜歡用老傢伙的原因,一個個鼻子插蔥,裝象!還不大聽使喚。
把該交代的都說完了,他也不想再見到兩人了,便送客道:「好些人還提著心在那裡不安呢。你們也不要在這裡守著我了,去轉告那些沒來的諸位,不要怕,也不要亂動,安心過年就是。」
兩人點頭稱是,便起身告辭。
待他們一走,徐階那強提起來的精氣神,便一下子全泄了。頹然的靠在椅背上,對那老僕疲憊道:「扶我……」是一個字也不肯多說。
好在老僕服侍他多年,知道徐階的意思,便扶他移動到躺椅上躺下,調整個舒服的姿勢,再拿條毯子給他蓋上。
換到最不費力的姿勢,徐階終於又想說話了,聲音暗啞的對那老僕道:「真是累了……別人在我這個年紀,都含飴弄孫、頤養天年了,你說我這是圖個啥?」
老僕憨厚的笑道:「為皇上為百姓,為咱大明朝唄……」
「呵呵……」聽了他的回答,徐階疲憊的笑起來,聲音含糊道:「是,也不是……」便沉沉進入了夢想。
(未完待續)